2000年,我离开了任职的第一家医院,来到这家医院当院长,直至在这家医院退休。当时我初来乍到,同事们春节时并没有安排我作为医院的行政总值班,这是同事们对我与工作的全面考虑。
但作为一名负责任的医院管理者,我必须有胸怀与同甘共苦的作为,而绝不是作秀。所以我在医院中层以上干部大会上宣布,我从2001年春节开始,每年大年三十我家的年饭改到中午,下午我回医院接班,除夕夜到大年初一早上由我值班。这样的安排一直到医院新院开业为止。
当时,我称这种安排是我「从年头值到年尾」,而同事们笑我狡猾,分明是「从年尾值到年头」,这364天与1天的概念不可以混淆;我淡然一笑回应,「嘿嘿,居然没有糊弄到你们」——那时候的那种和谐、和睦、亲切与轻松,尽管都清贫但是相交无间隙的兄弟姐妹情谊与友谊,至今让我回味......
由此,我整整值了九年的除夕夜班。从那时候起,我再没有了看春晚的习惯与兴趣。
每年除夕夜,我值班时到每个病区,与值班的医生护士交谈聊天,代表医院给这些老师们发个50元的红包。大年初一早上,在总值班的交班本上,我常用自己贫乏的思维填上一阙诗词,或是拜年或是祝医院健康发展,有时候还要参加除夕夜的急诊手术。
为了新院区建设
连续八年我春节「躲债」
2000年履新当院长以后,我面临的严峻挑战是医院资金紧张,职工们眼巴巴地看着我,「院长,过年能够发点萝卜钱吗?」那时候,当我绞尽脑汁、东拼西凑,找银行贷款500万发给职工们后,职工们对此表示赞赏,这让我心中有慰藉。但是如何让医院「解套」,是我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结。
那时候,医院欠了上游供应商的许多货款,供应商们也知道医院资金紧张,可我作为院长,当满足了医院职工们的需求,债权方的需求往往就难以满足,有时候只好零零散散分配一点,有时候就我索性躲债,活脱脱成了「杨白劳」。
讨年债由此成了一个习惯与传统。当时,有些供应商会选择大年初一来衡阳,到医院上门拜年,名为拜年实则「公关」,我只好选择每年大年初一出门「旅游」。这样的春节出行安排在当时是罕见的,可我持续了8年。现在想起来,既觉得好笑,又觉得对不起债权人。但是历史问题就是这样,我也不想这样,原因也不在我啊。
2009年,牛年,医院新院建设进入了攻关时刻,医院账上除了几个「萝卜钱」,参与医院建设的各个公司工程进度款没有一分钱发放。为了提振人气、鼓舞士气,我当时与班子同事们商量,全院科室与人员,按照自愿原则,每人凑份子100元,搞一个牛年新春聚餐,离退休老同志免费参加,那些受邀参加聚餐的建设公司的负责人们也免费。
在聚餐开始,我们设置了一个环节,邀请这些老板们上台,我代表全体职工向老板们鞠躬表示感谢,并告诉职工,医院当时过年前多少还是发了一点「萝卜钱」,但是参与建设新院的农民工们的工钱,却是老板自己想办法垫付的,我们应该感谢他们。
随后,让老板们以医院建设者的身份向医院职工们致辞,把面子给足他们。那个春节我过得确实有了一种成就感,医院拖欠了农民工们的工钱,但是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。在那个春节,我体会到了,如何构建和谐的组织间互动关系,自己不占理,要加以说明,向职工说明,职工也会理解,要把自己的困难向家人说清楚。
对于供给侧,你要给人家面子,更要想办法尽快给于人家里子,诚实守信,不满口假话。那年大年初一,我9年来第一次没有离开衡阳,因为正确地、勇敢地面对了债权人,取得了他们的信任、支持与谅解,我在后来的工作中也认真履新了诚实的原则。
我成了支援湖北
抗疫医疗队的「嗲嗲」
最难忘的是2020年春节前夕,当时疫情刚爆发,社会还处在恐慌中。根据上级指示,医院组织了支援湖北(黄冈)抗疫医疗队,随时待命,除了配备队长以外,我建设性提出建立临时党支部,这个架构使得队长与支书在充满危机的场面下,得以稳定队员情绪并提升队伍的战斗力。
那一年的除夕夜,我与队员们在微信群中聊天、发红包、活跃气氛,降低恐惧心理。大年初一清早,按照老家的习惯,我与妹妹一家到了父母身边,给老人家请安过早,我刚端起父母煮的一碗红枣鸡蛋,还没来得及吃,就接到了医院电话,抗疫队员们当天要出发去湖北,已在医院整装候命。
作为医院的第一责任人,我看着父亲,深明大义的父母立马明白了,当即表态「你有重要工作,你去,我们没有意见」。我是含着眼泪离开父母家,驱车到医院马上安排后勤准备汤圆,要陪队员一起吃一碗出征汤圆,并让医务部护理部多准备出征的防护用品,尽可能多一些。
那天下午,我们目送队员们远去的身影,他们是第一批「逆行者」,是真正的勇士,那一晚,我一直等到他们平安到达黄冈,我才休息。2020年的春节,我的全部精力放在抗疫队工作安排与心理纾解上,每天晚上在微信群聊天、发红包,出各种趣味游戏题目。
那时候,我们在后方支援前线抗疫支援队,白天都在准备各种物资,可当时几乎所有民营快递公司都不接受到湖北的快递,我利用自己市人大常委的身份寻求邮政局的帮助,及时给一线的抗疫队员补充物资,也是当时各单位中第一家给抗疫队员作远程补给的。除了物资支援,我当时结合黄冈的历史,借苏轼(他曾任黄州的团练使)当年用的一个词牌,给抗疫队员们填写了一阙《定风波》:
「庚子元日背行囊,抹眼决意赴黄冈。
此去前程多风险,挂念,同袍同义情满腔。
削发别亲皆壮举,可惧?职定终身将病抗。
他日平安归来时,喜事,汤圆共品梦也香。」
队员们在前线不辱使命,我也与他们结下了深厚感情,从那时候起,我被他们赋予了新的职位「嗲嗲」——这是一个尊称,是湖南话里「爷爷、外公一辈的老男人」的意思。一直到现在他们还这么称呼我,每年的春节时段,队员们都要举行聚会,纪念这段堪称生死之交的人生经历。
作为「嗲嗲」,我会参加聚会,我会发红包,我很享受这种体验。2020年的春节,我看到了一批忠实的「逆行者」,我每一天都重视与他们的相伴,这不仅仅是一个医院管理者的责任,也是一个长者、老师、大叔、嗲嗲发自内心的真正关爱。
同时,我也感受到,只要用心去关爱,无论是工作还是个人情感都会有满满的收获。我们这批优秀的队员被许多媒体报道到,洪余德博士出发前的一封家书,在湖南台的元宵晚会被贾乃亮朗诵,让许多观众潸然落泪;队长陈哲教授被称为「陈爸爸」,书记吴小慧则是这支队伍思想上的「定海神针」......一个特别的春节,凝练了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。
2010年以后,我没有常规性地值守除夕,但是作为主任医师、教授,我常常扮演急诊救台的角色,回归到菜鸟时代的职业认知,也是一名医院管理者的身份,面对各种需要应急处理的事物。
穿了 39 年的白大褂
如今只想经营好与家人的每一个春节
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,一切都是最好的。其实这是一种自我安慰,阿Q精神是解脱负面情绪的良方。在文章的最后,我要回味一下那些曾经的遗憾与心中期待的弥补。
首先,我最觉得对不起的是父母亲,二老在2022年、2023年先后去世,我再也无法跟他们「过早」。翻阅了这几年的微信与微博,我对二老常用的词是「欠」与「歉」,我欠父母很多,陪伴不到位、照顾不到位,一心在工作上。而他们竭尽全力支持我的工作,这是两个老共产党员的襟怀与初心,但是为人之子,当我老了,当我静下来,发现这就是欠了父母的。当我真诚地想向他们致歉并补偿时,却已是「子欲孝而亲不在」,这种痛苦尽管在逐渐缓解,但永远是我的一种隐痛。
对于儿子来讲,我既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,给予的陪伴太少,甚至他的高考,我都在手术台上,多数的春节我们在一起中午吃年饭,然后各奔东西。
儿子的独立性很强,不依赖我,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内心是非常关注我这个父亲的。他2013年回国以后,每一次过年都会回衡阳陪伴我。我2021年大病后,他真切地对我说,「别的我不说,我只知道你是我父亲,我有我的责任,你是帅帅的爷爷,你就要对帅帅负责,过年我会一如既往陪着您。」
儿子点了我的软肋。
到了这个年纪,自己感悟到,不管自己如何,家是永恒的港湾,亲情是永恒的依靠,我应该经营好与家人的每一个年与春节。
如今,我退休了,妹妹妹夫也退休了,弟弟也快退休了。作为长兄,我跟弟妹们说:「爸爸妈妈不在了,我们兄妹在,依然是一家人,每年轮流过年,每家主持一年。」
去年是我家负责,儿子挑下了这个重任,我们到上海过年。今年是妹妹家主持,妹妹妹夫也早早准备,外甥也不示弱,要与哥哥比高低。弟弟家在北京,弟弟弟妹也摩拳擦掌地备战2026年春节。
过年的仪式,第一杯酒告诉爸爸妈妈我们在过年,请二老在天上看我们过年。这个仪式上,我们会流泪,这一年的眼泪,我们会尽情流。
擦干眼泪,我们会拥抱自己的孙辈,作为医生,我们深谙生命轮回的自然规律,回忆是痛苦的,但是回忆的咀嚼是回甘的。在2025年的元旦,我的心中有了一种自我升华的萌动,写下了这样的文字:
2024 岁末 2025 岁至偶成
2024 年已经过完,这一年我悄然退休,的确有一种特别的松弛感。作为医生,我奋斗努力了 39 年,无愧我的白大褂,更无愧病友之信任。尽管医生可以是一辈子的职业,但是心路总有驿站,有点回忆,毕竟是一种幸福的咀嚼,更有期盼,那是对未来的清闲心之所往。
岁月的更替是自然的,新陈代谢,可称之为「道」,无论生物、科学、技术尽然如此。坦然处之、豁达面对、笑口常开、自娱自乐。在市井的烟火深处,静看新贤辈出。偶成所谓七律如下:
花甲已过月复年
不叹时光不慕仙
悠悠闲闲过日子
懵懵懂懂梦从前
回忆并非多恋旧
微笑才能少烦嫌
清茶泡尽红尘事
烟火深处看新贤
突然想起,退休了,不再想什么事业、科研,这些都有继承者,更不能再想什么医院管理了,一个豁达人拿得起是物理能力,放得下是心理状态,不为世事所烦劳,把自己当成一个平常人,只为做个乐老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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